春宵香解意,花事了无痕。

【小楼十八陈酿】绝崖怪屋

采用无情无腿设定,一发完。

 

 

京西,望都峰左,沿太室山脊过九龙潭,左行上攀。山势陡峭,绿植稀疏,怪石嶙峋。脚夫体能远高于常人,一路不歇,健步如飞。

风化剥离的岩壁光秃狰狞,低矮的灌木被甩在身后,灰黑岩表的横纹龟裂斑驳,不甘削去的层理外凸如犬牙。粗糙的石坡上,生机寥寥处,偏在一道无遮无挡、缺土少水的岩缝里,生出一株细弱的小树。

天生绝地可怜松。

再行不远,一位白须老者负手静候。高地风紧,山风掀起他的袍角,却吹拂不动他的银须苍发。他安然默立,似与山石融为一体,仿佛他自己也是一块坚劲端方的磐石。

脚夫落轿,齐齐一拜:“诸葛先生。”

轿帘两面拨开,轿中危坐一个小小少年,浓眉,乌目,冷面苍白如衣,雪衣下一副瘦骨,肩胛隐见棱角。少年敛眉垂首:“世叔。”

诸葛先生轻轻点头,道:“崖余随我来。”

少年一动,衣袂的虚浮陷下去,座下衣摆中竟是虚无。他两手撑身出轿,委身落地。

两个脚夫抬轿即走,迅速消失在视野中。

诸葛先生目送他们,问:“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?”

少年道:“暂可提气轻身。”

诸葛先生目露赞许之意,问:“这一路若要你自行前来,如何?”

少年双手紧紧攥拳,低声道:“弟子,做不到。”

诸葛先生慨然赞道:“很好!”

少年讶异抬头。

诸葛先生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阅尽世事的微笑,他道:“崖余,你需记住,不须桩桩件件独占鳌头,更不必事事处处亲力亲为,你只需能人所不能,而你不能人所能处,不妨假借他人之手,亦或他物之脚。”

少年目光闪动,似有所悟。大风牵扯他身上的白衣,更显单薄瘦削。

他一字字道:“我明白。”

诸葛先生目中的嘉许意味更深,他站开一步,示意少年向前看。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眼前是绝路。

三面空悬千仞,森然陡立,好一处峭壁绝崖!

绝崖之上,是一间青黑色的怪屋。

诸葛先生遥指,道:“你攻进去,或把里面的东西逼出来。”

少年凝注怪屋,崖畔风更冷,也更厉,时而尖啸,时而奸笑,声如鬼哭,屋如鬼窟。他深深吸气,冷风吸入胸膛,却灼热如烧。

诸葛先生负手离去。

怪屋长丈五,宽丈二,高不足一丈,屋围歪斜也倾斜,似在与少年遥相对视。

 

 

 

雨落如织,将天地纺成一帛水色,映进九龙潭。黛青的山色如泼墨点染。青年眼眸晶亮,带着点忧愁。他一肩挎着个轻便的布褡裢,另一肩上落着一只黑羽红嘴的鸟儿,神气活现。

他站在一块外凸的巨岩下,看着外面细密的雨帘,百无聊赖,喃喃自语。

“好不容易上一回山,偏偏赶上下雨,温柔知道,又要笑我了。”

“不管怎么说,总算是赶在雨前把大哥要用的鲜参采到了。”

鸟儿“咕”地叫了一声。

“我知道,不用我出城,瓦子巷沿街搜罗,不难找到……”

鸟儿偏头。

“没有,我不是心疼钱,风雨楼也不缺药用,我是实在不想待在楼里看大哥二哥那副样子,出来透透气。”

“大哥信我,也重视我,扶助我打理风雨楼的一些事务,教我积累威望,他总是用满是期望的眼神看我,我知道他是有所求。”

“他想我能帮他掣肘二哥……”

“可二哥……二哥也在期待着我,他希望我帮他……”

他不再说,呆呆地看着雨幕出神。一人一鸟都若有所思似的,并肩看雨。

王小石忽又道:“好大的雨。”

 

马道旁,山脚边,落雨淅沥,过客寥寥。

茶棚灰扑扑的不甚打眼,里面食客无几,掌柜、厨娘和小跑堂约是一家子,围在门口一桌剥豆子、搓苞米,棚角滴答落水。忽听掌柜的嗓音一高,咆哮道:“你又自己跑上山了?”

小跑堂一张团团脸,觑着未及十岁,顿时有点失色,瑟瑟道:“我不是自己,还有张叔和张狗子,就前天,我跟娘打过招呼,才跟他们一起上山打兔子的。”

厨娘肘了一下掌柜,小声调停两句,掌柜抱怨山上豺狼未绝,江湖人行迹诡秘,还频传鬼怪之说,小跑堂低声认错讨饶,被训斥了,又大声辩解道:“我没骗人!那山洞里真的有不少好东西,能同时射好几只箭的弓,带大轮子的椅子,还有锈铁箱子,可多了!”

掌柜怒喝:“闭嘴!小兔崽子,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!”

忽地,店中角落里,一个背着包袱的瘦高个子起身,三两步抢到桌前,一把揪住小跑堂的衣领,竟将他整个人拎起来。

他的声音低沉嘶哑,像野兽威胁地闷吼,“说,你刚才讲的山洞在哪儿?”

“哎?哎你——”掌柜一时语无伦次。

背包怪人的脸惨白得渗人,令人心生寒意。小跑堂挣动手脚咿呀大叫,却像只被死死攥在屠户手里的鸡,拍着翅膀,咯咯叫着,却不能松动分毫。

“你干什么!?”厨娘抢身站起要夺回孩子。

掌柜跨出一步,挡住她大半个身子,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,“童子无知,山上玩耍胡乱钻的洞子,壮士你不要跟他计较罢?”

那背包怪人哑声道:“我问山洞在哪里?”

厨娘忙道:“炳子,快告诉壮士,你走的是哪条道?”

炳子哭唧唧道:“你先放下我,放下我好指给你。”

他的脚终于落地。他边说边指指山头,比划方向,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绘出几道蜿蜒的线条,大致描述出路径。

背着包袱的怪人听罢冷哼一声,匆匆离去。

他的身影一消失,厨娘赶紧将炳子拉进怀里。

 

棚里仅剩的食客长长叹气,道:“酒太淡了。老板,结账。”

淡酒如水,了无意趣。本饮来暖身,却只能权作解渴。独行客本不宜醉,况醉里常思缥缈影,都是旧席同酌人。故人多已作古,让人时而妄想一醉解千愁,更多的时候怕醉惹相思。

掌柜眼光掠过他肩头,瞟见露头的剑柄,一张刚还铁青的脸忙赔上笑,眼睛飞快地移开,不去看他帖服在肩头的空袖,收起铜板,道:“雨停日出,公子慢走。”

白衣素带的公子目光扫过角落里未收碗碟的空桌,毫不客气:“凭你水里兑酒的分量,就算有一半人赖账不给,也赔不了。”

 

 

 

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
少年以手拄地,移身屋前。他曾扔飞蝗石试探,石打在屋壁上,声如以箸击盆。诡秘变幻的风声下是阴沉的寂静。

少年小心靠近,指尖夹一枚棱镖,用力划在屋壁上。划刻声尖锐刺耳。

屋内翻腾扑打声骤起,似有什么东西突然惊醒。

东方初见鱼肚白,天光微明,虽可视物,尚未破晓。少年持棱镖的手稳且定,全神贯注地倾听,屋内倏尔又静,鬼怪蛰伏。

棱刃锋口划下一层青色粉末,屋壁露出了灰黑的底色,粗粝而冰冷。少年以指节敲击,敲声沉闷,他四下环顾,感觉像有什么在紧盯着他,被凝视的感觉并不舒服。

偏偏崖上空旷,山岩裸露,杳无生气,更无处可藏。

屋壁没有孔洞,也无缝隙。少年细细看去,只见壁上的划痕多达数十处,三道并刻,深深浅浅,高度与他棱镖刻画的相仿。少年目光移向自己的手。棱镖在他指间隐去。他的手指纤、秀,指甲尖尖。那三字状划痕中间长,两侧短,中间深而狠劲,两侧相对轻浅。

少年绕屋一周,屋门低矮顶多五尺三寸,铁栓挂锁,门轴有油迹。四壁俱有相仿的三字划痕。

屋中又有窸窣扑棱声,如困兽腾挪。

少年端坐屋侧,侧耳听,凝神看,沉心思。他掌心因撑身走动磨得充血通红。晨光更透,曦霭笼罩下的少年背光临崖,他身边的怪屋更显黝黑,仿佛蠢蠢欲动。

 

少年先动。

一枚飞蝗石脱手而出!

撞向乱石,以石击石!

岩地上一声厉嚎,一道灰影四脚飞窜,在灰岩上掠成剪影,跑出十余丈外潜入岩缝,无迹可寻。

灰底、暗斑、碎花、白额、断尾。

花色与岩石近乎融成一体,唯少年观察细致入微,眼力纤毫尽收,两番相较见得岩地中纹理有差,方看出端倪。

少年眼很亮,他撑身,移向忽而安静的怪屋。

铁锁沉重,样式古旧。

这锁是谁上的?若是世叔,他既然想逼出里面的东西,又为何上锁?里面的东西既不愿出来,又何必上锁?

少年思量,他思考时像白莲将开未开,梧桐子将落未落,梅瓣雪将消未消,水滴聚在芦花尖欲坠不坠,仿佛下一瞬便要动出华彩,又仿佛那静思是弥久之姿。

要得到答案,便先开锁。

少年看了锁孔,自袖中摸出两根细铜锨,交替插入,仔细错动。“咔”地一声,铁锁弹开。摘下重锁,少年的手按在栓上,几无锈迹,栓锁尚新。

屋内的东西仿佛也在殷勤地期待。

 

 

 

那人高、瘦,走在阴影里像覆着一身阴霾。绕开望都峰,攀行太室山,他循路而行,即使偶尔走进阳光下,白衣也是阴沉灰蒙的,阴差般的森森寒冷挥之不去,如影随形。他左肩上有个老旧的包袱,坠得他的步伐沉重不堪,约是长期背负,使他左肩比右肩略高。

落后半个山头,戚少商也是白衣寂寂,折光的亮白如雪披身。他斜背一柄长剑,脚步轻捷。身侧的空袖被山风拉扯。已经预先得知路径,他追踪得漫不经心。

背包袱的人走得很急,仿佛那童子口中的山洞对他有莫大的诱惑,远超财富,甚至女人。他攀太室山过半,在九龙潭岔口右行下折,几乎要下到山谷,在三两棵老槐的杂枝茂叶中折枝砍叶,沾了一身泥水后,终于开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穴口,他迫不及待地钻进去。

一刻钟后,戚少商站在洞口,背上多了一个鼓囊囊的黑布袋。雨后的山谷静谧清幽,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,唯洞口处碎枝烂叶,满地狼藉。戚少商摸摸袖子里的火折,阖目静听,谷中鸟鸣清脆悦耳,洞中则哐哐有声,嘈杂不堪。

戚少商略一偏身,避开枝丫走进山洞。

洞道不长,尽头的洞室透出一点亮光,里面叮叮当当的摔打声如敲瓦釜。洞室外隐约可见丢出的木块、铁环。戚少商率性闯入,无意掩饰,里面的人显然察觉到有不速之客,打砸声一顿,亮光灭了。

亮光湮灭的同时戚少商动了,他抓住黑包迅速掠向洞室,来势生猛。里面的人闻声而动,在熄灯的一瞬倒悬上门洞,卸下布包,准备放手一搏。虽目不视物,他也毫不担心,无论来者何人,只要包袱在手,他能连这周围的黑暗都一并葬送,哪怕是那个人,也绝无余地反击!

可他还并不觉得来人有这个资格,即便衣袂声已近在咫尺。他掐准时间、位置,狠辣的掌风猛然推出!

只听一声裂帛!

他心里一空。他知道自己的一掌并未落到实处。

“咯咯咯!”

一团毛绒直冲他的门面扑来,抓挠拍打,他反掌回推,火光一亮。

 

戚少商进得虽快,闪得更急。他将黑包稳稳丢向气息吞吐处,以内力震裂裹布,身子侧偏脚下一点,闪身掠进洞室,拉开火折。暗淡的火光照着暗淡的洞穴。

那怪人的掌法厉烈决绝,仿佛蕴含着深仇巨恨,只一击便将山鸡剖腹穿背。鲜血迸溅,羽毛凌乱四飞。

毛    毛   毛  血  毛毛  血血 毛血血血毛 血血  毛毛  血  毛   毛    毛

山鸡只是路上顺手抓的,罩上黑布不叫也不扑腾了。不足一刻,即见它肠穿肚烂大卸八块,戚少商格外可惜。他轻轻摇头,再看包袱怪人,脸上被山鸡抓破一道,白惨的脸,鲜红的划痕,恶狠的眼,开裂的唇,他身上沾着残叶木屑,幽暗的光线下,站在一地鸡毛鸡血之间,模样十分渗人,饶是戚少商见多识广,也不禁噎了一下。

包袱怪人怒目圆睁,道:“是你?”喑哑的嗓音压抑着刻骨的恨意。

戚少商顺着他的眼光垂目看了看自己低垂的空袖,以此认得他的人实在过于多了。

包袱怪人咧嘴道: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——”

戚少商忽道:“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?”

 

他擎高火折,四下一照,洞室里堆着一摞锈蚀的绿漆铁皮,角落里的藤筐几乎朽烂,里面隐约可见扳手、铁锤、撬棍等工具。木架木箱都被砸毁得七七八八,碎块遍地,只剩最底一层,戚少商一扫之下认出起码三件机关匣。满地零碎中还有两个尺宽的木轮,戚少商多看了一眼与轮子嵌合的木板,如果那是个被拆解的椅子,那椅子未免太小,即便干瘦如无情也是坐不下的。

一念至此,戚少商又回看藤筐里的工具,均是照寻常短小了三分,不禁浮上笑意。

戚少商道:“看样子是找到了,可相当于没找到。”

包袱怪人道:“他我再慢慢磨,终有一日……今天不妨先杀你。”

“哦?”戚少商笑意一敛,问:“你可值我拔剑?”

早在茶棚,他已察觉了对方身上寒意迫人,逼供于孩童,寻衅于名捕,一个照面试探之下,竟施出不留余地的狠绝武功,不失为一个嗜血狂徒。此刻,对方踞在洞室口,大有一夫当关之势。

这是一个不在意杀人的人。

也是一个不在意杀错人的人。

这样的人倒是,挺该死的。

“你既然立志杀他,起码要从这里活出去。”戚少商道。

他手里的火折一晃,灭了。

 

 

 

少年抽栓拉门,黑影扑面而来!

少年拉开门的同时,就地向门后一滚,抬手一枚袖箭射出!

两片黑羽飘零,被风扫下悬崖。俯冲的鸠鸟掉落在地,尖利的鸟喙开合,它振翅欲飞,却只在原地打转。少年坐起,微微愣神,忽听天灵顶有破风声!

少年护住头脸扑卧于地,同时袖中连出两箭,后坐力使他匐身更低,他只觉肘臂上挨了两下翅扇,那团毛羽掉在一边,打个旋,转出尺外凄厉地鸣叫。

“咕咕咕!”

少年爬起,见方才一箭射空,一箭穿翅,探身前移握了鸟儿翅上箭梢。那鸟嘴尖爪利,张嘴要叨,少年一甩手,连鸟带箭丢出去,扔到前一只鸠鸟左近。他掸掸身上的石屑灰渣,撑地挪身,往怪屋里瞧。

内里偏暗,屋顶有一尺见方的大洞,透进天光,屋内一案一椅外,满是铁件、钢丝、木片,更有斧、锤、凿、锯等,堆得像个小仓库。少年在自己的小楼也有相类的房间,一眼看去十分亲切。他扑进其中翻找,如愿地找出一叠网片。他用铁丝将网片捆扎成笼。可当他拖着成型的铁笼兴冲冲来到屋外时,那两只羽毛油亮,凶悍有力的鸠鸟已经不见了。

只有崖边星星点点的血迹干涸成褐红,残破的黑羽被血黏在石上。

少年有点愣神。

忽听怪屋里一声尖锐的划刻声,像凶兽磨牙,像利爪撕骨,又像两块铁片相刮蹭。少年凛然,只道两只悍鸟伤了羽翼,他入屋未详细检索,难道其中仍有活物?

他丢下网笼,捏了棱镖返回屋内,目光扫过屋角,连只小鼠也无。

划刻声又起,少年陡然看向案前的椅子!

自椅背看去,隐约可见三两枝丫支出。少年谨慎地挪身侧里,只见椅中赫然是一个树枝堆叠成的鸟窝,靠近再看,里面一只羽翼未丰的雏儿黑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,头一歪,嘴一张,发出一声怪叫,仿佛一块卵石打在门上。

少年靠近,那雏儿也不怕,反而讨食般张大嘴巴。

而少年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雏鸟上,他打量着下面那张椅子。

那张椅子没有腿。

没有腿,却有两个大轮子,一边一个,扶手边还有两个扳手和一排旋钮。

少年抱起枝枝丫丫的鸟窝,举上案板,把椅上的残枝和灰土拍打去,禁不住咳起来。

那雏儿早就不满地叫了,它发出铁片磋磨般的声音,十分嘈杂难听。

少年纵身坐上椅子,皮面椅宽大舒服,他满心欢喜,试了一遍上面的旋钮,随即熟悉自如。他回身抱起对他来说还蛮大个的鸟窝,操作轮椅驶出怪屋。

太阳跳出峰峦,驱散雾霭,山崖沐浴在金灿的阳光中。

“咕!”

巢中的雏鸟一声悲鸣。

空旷的崖顶沉寂笼罩,山岩血迹斑驳,碎羽飘零。

少年将鸟窝放在染血的岩地,默默看着雏儿翻出巢来,衔起一撮断羽呜咽唧啾。羽翼未丰,年幼失怙,雏鸟临崖,暖融的朝阳对它来说一定也是蘸满了血色的。

有人走近,少年没有动。

只因那是他最亲近熟悉的人。

诸葛先生站在少年身后,捋须感叹道:“大的贼凶,没想到小的还挺可爱的。”

少年扣住轮椅的的指节微微用力,“我按世叔的要求,只将他们打伤赶出,未曾斩杀。他们会去哪里?”

诸葛先生道:“你找到了我为你准备的代步椅,很好。”他瞥见铁皮屋边新扎的网笼,“大鸟那般野悍,养不熟的,这雏儿倒是不错。”

诸葛说着,两手将雏鸟捧起,笼在怀里,揉按未褪尽的茸毛,见少年望着小鸟,面有凄色,道:“往者无处寻,来者犹可追。咱们试试养活这只小鸟。”

少年长睫剪动,道:“养它可活,却不会飞了。”

诸葛先生道:“不妨,你二师叔经营白须园,日常侍弄珍禽异兽,送与他养,他定有办法。”

那雏鸟在诸葛手里窝着,动弹不得,张嘴怪叫。

“喵——”

一只鸟竟发出了猫叫。

诸葛先生赞道:“此鸟天赋异禀,二师兄一定喜欢。”

他吟笑道:“你这个师叔啊,天生体弱力怯,却能移石布阵,引渠活水,你若能得他指点,轻功必能大有进益。”他轻抚雏儿,“放心,只要它想飞,便能飞。”

少年眼眸亮起,忽道:“世叔,我座下当有个名字。”

“哦?”诸葛先生满目期许。

少年道:“鸟巢。”

 

元十三限在吃草。

他并不常吃。

可他一旦开吃可以吃光一片草地。

连老叶带新芽一起吃。

吞咽可以帮助他把心中的愤懑、不满、嫉妒、失望一并吞吃入腹,咀嚼可以让他把不公的命运、老去的岁月、无尽的失落夹着恨意咬碎。青色的草汁挂在嘴角,像血。

他虽得蔡京欣赏,可那诸葛却因救驾有功,深得皇帝器重,德薄而位尊。

救驾……呵!

救驾算什么!适逢其会,恰遇其时罢了。论武功,论才能,他何曾在诸葛小花之下,可偏偏有他在侧时,皇帝从来没有遇到过意图行刺的逆贼!或许是因他的名声过大、气场过强,乱臣贼子有心谋乱也无胆出手,而那诸葛矮小干瘦,吟笑抚须,一点武人的样子都没有。呵!

诸葛在朝中大红大紫,而他元十三限,只能靠蔡京的一番好言才占有一席之地,而就在昨日,同因着蔡元长的一番举荐,曾卑躬屈膝求他指点武学的傅宗书竟也被提拔到与他同等的位置上。他一代人杰,不仅事事处处在诸葛之下,还要屈居蔡京之下,与曲意逢迎之辈为伍,命数何其多舛,世道何其不公。

他咽下满口草碎,就在这时,他看见一只猫。

碎花暗纹白额的断尾灰猫。

猫嘴角挂着血,猩红的鲜血。

它在吃肉。

“喵——”猫儿偏头。它在灌木下吃得餍足,脚下是一滩带血的黑羽和两对枯枝似的鸟爪。黑羽粘连着血肉,撕扯一地,碎烂不堪,吃法十足像泄愤。这只猫,难道也有它的屈辱和愤恨?

林中偏暗,灰猫圆圆的灰瞳望着同样灰扑扑的元十三限,其中闪着一丝——

同情。

元十三限看看足下,他啃光了方圆一丈的草。

它吞咽咀嚼的是它的仇寇,而他,只能吃草。

元十三限顿觉热血上涌,直冲百会,心潮大起大落。

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。

“喵——”灰猫又叫了一声,警惕地立起双耳,似乎注意到了动静。

几乎同时,元十三限也发现了,自山上走下两个人。他稍稍一望,再次心潮澎湃。

落起起起起起起起起涌浪波浪叠浪翻花浪拍岸浪。

他如同被激流旋涡没过了顶,又被猛地掀到沙地上,烈阳炙烤,翻晒咸鱼。

走下来的那两个人,一个坐在奇特的带轮座椅上,是个白衣俊秀的小童。另一个,矮小得像个小娘子似的男子,正是诸葛先生!

元十三限瞳孔收缩,他内功深厚,目光如炬,即使在将将能望见诸葛身形的距离也可看清他的穿着和动作。他怀里抱孩子似的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,像个活物。元十三限气沉丹田,功力运至双目,极目看去,诸葛怀里居然是一只黑羽的鸟。

元十三限心念电转,回望嘴边带血的灰猫。

他猛扑过去。

他虽然高大威猛,但他每一块肌肉骨骼都能如意掌控,只要他一动念,可轻如一片絮,快如一道光,他用的是自创绝学摘桃手。

桃熟而不摘,便会成为他人掌中物杯中餐,唯有及时摘取纳入囊中,方可保全。

摘桃手快、轻、稳、狠,一旦施出,避无可避,躲无可躲,更夺无可夺。

灰猫未及反应,便被元十三限一把抄在手里,箍在臂间,动弹不得。它贴在元十三限胸前,扑面而来的郁愤不平之气直冲得猫毛倒竖,连叫也不敢叫了。

元十三限咧嘴,他难得露出真正的笑意,以至于他发自内心地笑时,俊朗的五官僵硬地抽动。他一手抱猫,一手抓起血羽撒了灰猫一身,又揣了满怀。他手上发力,按住灰猫的瑟瑟发抖,抹去唇上的草汁,理弄发丝,目光炯炯走出树林。

他迎面对上诸葛先生。

诸葛小花错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。在诸葛看到他怀里的灰猫,和灰猫血淋淋的嘴以及吃得撑起的圆鼓肚子时,元十三限的笑容已经可以自然舒展了,他兴奋地快意地看着诸葛由惊讶到会意。

“咕咕咕!”诸葛怀里的小东西凄楚地叫。

弱小可怜又无力。

“咕咕咕!”它甚至挣动扑棱了两下翅膀。

元十三限多么希望怀里的猫能耀武扬威地喵上两声,可这方才还十分灵性的灰猫像呆了似的一声不吭。他甚至大力挤了挤。

还是没反应。

诸葛先生抬手护住雏鸟,免得它激动地栽下来,垂眸向少年道:“走。”

少年目不斜视,驱身而过。

诸葛先生尾随少年,与元十三限错身。

只见元十三限的猫骁勇探头,一口咬下诸葛小花怀里的鸟头,撕开一个翅膀,生贱了诸葛一身血!猫大嚼加餐,元十三限轻抚猫头,笑得阳关灿烂地说:“不好意思,动物本能——是你的鸟太弱了。”

 

然而并没有。

那只是元十三限的美好幻想。他特意放松了对怀里灰猫的压制,可那笨猫软绵绵地瘫在他臂上一动不动,连象征性地挥爪都没有。

诸葛抱着雏鸟从他身边走过。没有一丝阻塞,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气愤。他只是若无其事地走过,顶多有点苦恼,有点厌倦。可他依然十分镇定,安稳自持,看不出有过任何痛苦。

好像痛苦的从来都只有他元十三限。

诸葛小花向来是走运的那一个,就算他偶然失去了两只宠物,可他元十三限无亲无友、妻子背叛、孤家寡人、怀才不遇、壮志难酬,步步磨难,处处受制。

诸葛与少年一路远去,元十三限才发觉自己的前襟有点潮,热乎乎、湿漉漉的,一路向下蔓延开去,同时还有一股骚臭气弥漫开来。

元十三限把灰猫拎起来,恨恨摔在地上,道:“连你这畜生也欺人太甚!”

灰猫四肢微微抽搐,泛黄的尿液在山路上淌成一个叹号。在元十三限走出很远之后,它才颤巍巍地滚身钻进树丛。

 

 

 

一只黑鸟扑棱棱飞下,王小石腿上一沉,腾地坐起来,眨着眼睛,“雨停了?”

鸟儿轻啄他的膝头,开口叫道:“怪怪。”

雨确乎停了。

王小石一个骨碌起身,伸了个懒腰,“走吧,回去吧!”

鸟儿拍打翅膀飞起来。

“乖乖,”王小石挥手召唤,“你去哪儿?”

他只好在后面追,“哎,乖乖!回来!”

 

洞室中陷入无边的黑暗。

黑暗中两声轻响,一声绞紧上劲的“吱嘎”顿住,弹射声大作。铁镖凿在石壁上,落在铁皮上,叮当有声。

机关布在西南角!

包袱怪人正待出手,听得另一角又一声铰链“吱嘎”,随即有弹丸激射,叮当弹跳。

洞室不大,他闻声辨位急切挥掌,掌风猎猎,却如泥牛入海,又忽觉肩头一痛一热,暗器劲道了得,居然破了他神功初成的护体真气!

戚少商游鱼一般滑不溜手,洞穴里施展包袱中的绝技又有山崩之虞。志业未竟,不可自轻,他咬牙切齿道:“外面见!”即刻向外奔去。

少顷,整个洞室洞道中,只剩下一个人。弹射声仍不绝于耳。戚少商幽幽叹息,又点亮了火折子,余捻不长,但已足够。

机关匣小巧秀气,存不了几件暗器,早已投尽,机簧的劲道还在,空转着咔咔作响。小东西力道了得,但若要准头,还需人精心调试。伤了怪人的飞镖是戚少商亲手丢的。这非他所长,借着嘈杂的掩护打中,扰乱对方心神。

戚少商拿起一个颤动的匣子把玩,上面灰尘颇厚,涂着与木色相仿的清漆,不曾朽坏,打开外壳,还可见里面的机簧泛着油光。

难怪多年后还堪一用。

再看满地的碎木片、散零件,戚少商不禁摇头。

壁角的铁箱子锈了个结实,与石头地皮粘成一体,里面是些打造得奇形怪状的铁器。室中占地最大的是一叠摞起的五分厚大块的青漆铁皮,约能搭成个小房子,也锈蚀严重。

戚少商兴致盎然地看过一遍,方大步走出洞室。

洞外透进一束光,明晃晃地,在洞口打成一个椭形,外面的青草味儿吹进来,冲淡了鸡血的腥气。

 

有的人无论在何等混乱、逼仄的环境下,都能保有闲庭信步的风姿和听风赏景的情趣,戚少商恰是这种人。洞室中污浊狼藉,他倒似游客观光般游览一遍,才熄了照明火折往外走。

只听洞外一声怒号。

那声音怒极攻心、气急败坏,愤恨中又充满了惊。

惊奇、惊讶、惊乍,但不惊恐。只愤怒。

不可思议,这声音竟是那神秘莫测的包袱怪人发出的。

戚少商片羽御风般飞掠出去。他站定,观望,也同般地惊奇、惊讶、惊乍,但他不惊怒。他觉得十分新鲜有趣。

简直让人兴致盎然。

那包袱怪人站在穴口上方,立身树丛之间,居高临下,占据绝好的偷袭站位,但他没有出手。至少,没有对戚少商出手。

只因他自顾不暇。

他出拳、出掌,他的拳和掌都很奇特,残暴、凶戾,仿佛裹挟着无穷无尽的仇恨。

可他的对手只是一只鸟,黑羽红嘴的鸟。

那鸟扑翅、猛啄、挥爪,甚至在他头上拉屎。

包袱怪人脚下被灌木绊住,下盘不便,上身十分受限。

戚少商看得投入,怪人的拳掌尚未大成,已可在一挥一击中削平灌木,击碎岩角。木叶柔韧、岩石刚坚,他的掌法拳法软硬通吃,无物不催,一经纯熟,不可限量。

包袱怪人毁去了周身缠人的灌木,仍未击中翻飞的黑鸟,索性腾身直取戚少商,喝骂:“好鸟,你有种!我连你带鸟一起干!”

戚少商本待解释“不是我的鸟”,又恼对方言语粗鄙、偷袭下作,冷笑一声,展身游龙戏凤虚招避开锋锐,流星赶月提纵翻身,脚尖在怪人肩窝处蜻蜓点水。那是暗器着落的伤处,只要稍一加码,足以让对方痛到脱力。

新伤再创,顿时血涌。

可怪人没有脱力,他能忍辱,更能耐痛,反手一把拿捏住戚少商脚踝,正欲扣实,岂料指掌难耐,居然扎手!大鸟适时俯冲,猛啄乱扑。怪人掌中的酷寒森冷之意仿佛激怒了黑鸟,它的攻击愈发凌厉凶狠。

怪人怒叫,翻手拍鸟。

戚少商鲤鱼挺脊两记连踢,翻身落地。空中两片鸟羽飘然而落。戚少商趁机一把抓上怪人的包袱,脸色顿时一凝。那怪人如被触动禁脔,神气冷狠癫狂,将包袱一甩,拉动包中引出的一条丝线。他手紧握成拳,指缝间有血淌下。而他拉动的丝线仿佛混不着力。

怪人再拽,戚少商孰视,只见包袱口有短短小小的三分长的断线,原是被那鸟儿啄断了。

“乖乖!”有人寻来,听声音人已入谷。

斑鸠高声鸣叫。

怪人浑身一僵,怒目瞪视戚少商一瞬,提着他的包袱,奔向下路,往深谷密林中去了。

戚少商没有追,他捡起怪人丢落的断线,拿在手里端详。

“乖乖!”有人寻来,听声音人已入谷。

斑鸠高声鸣叫。

怪人浑身一僵,怒目瞪视戚少商一瞬,提着他的包袱,奔向下路,往深谷密林中去了。

戚少商没有追,他捡起怪人丢落的断线,拿在手里端详。

“乖乖!”追了一路鸟儿的青年终于露出头来,不曾想遇到故人:“戚少商?”

乖乖在半空啾鸣,王小石目光一转,望见背着包袱遁走山林的怪人背影,定神疑道,“是他?”

戚少商道:“此人在京城出没,武功独树一帜,小石兄想也见过?”

地上残有点滴血迹,乖乖扑翅落在王小石肩头,一改前番的凶暴,变得十分温顺、驯服,王小石道:“他武功怕是不逊于雷动天,你打伤了他?”

戚少商道:“多半是借力,你这爱宠委实伶俐过人。”

那斑鸠似知人在说他,“咕”了一声,向戚少商点头致意。

“小石头,”戚少商道,“适才将你此人武功同雷动天作比,是他们有所关联?”

“没有没有,”王小石道,“戚大哥误会了,我与雷动天交过手,也见过这人杀的人,才有此一比。”

戚少商道:“即使他与雷动天无干,至少,同雷家有渊源。”

王小石脱口而出:“六分半堂?”

戚少商道:“你身为风雨楼当家,可知六分半堂与江南霹雳堂有多少默契?”

王小石摇头苦笑:“不瞒你说,我这个三当家当得如鲠在喉,吐不出,咽不下。”

“哦?”戚少商失笑,“你是洒脱人,又得志于江湖,却不曾得趣么?”

王小石难得地眼神闪烁,垂目低语:“大哥二哥待我很好,我……不知如何报答他们。”

戚少商瞧着他的忸怩窘态,目光沉敛,不再追问,只道:“我正要回城,你可同路?”

王小石也正怀归心。

 

雨后秋凉,进城已黄昏,两人在瓦子巷头一间小酒家吃顿便饭,因着王小石脸熟,店家主动附送了一碟卤豆干,倒令戚少商刮目相看。

王小石不愿聊京中的纷争,戚少商便谈起最近在外料理的两宗案子,规避其中错综复杂的凶险和恶毒,只讲妙趣横生之处和新结实的肝胆相照的朋友。四色小菜一壶酒,让人从脾胃暖到发肤,连小店磨光发乌的拼木桌凳都显得舒适可亲。

乖乖在夜幕完全铺展的最后一刻飞进来,落在桌上,红彤的喙上衔着一朵幼白的小花。它昂首踱步,探头向戚少商,似是要把花递给他。

连王小石也惊奇地睁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这一幕。

戚少商一愕,松开杯盏,纤秀的指捻住细幼的花梗,接过了那朵花。

一朵小小的半开的雏菊,花瓣嫩白蜷曲,像树梢那轮弯弯的纤细的弦月。戚少商拈花把玩。

乖乖偏头,眼睛黑亮,叫道:“今天是九月初九。”它扑棱棱飞回王小石臂上梳理羽毛。

戚少商朗笑,觑着王小石道:“重阳佳节,贵楼当有小聚才是。”

王小石点头,唤小二添碗加碟,给乖乖夹了肉片和豆干。

戚少商道:“我耽于客途,浪迹四海,纵有心访友,也无缘欢聚,小石头你却避之不及啊……”他笑中带谑,话音一转,正色道:“若觉无趣,不妨急流勇退,天高地远,江宽水阔,大可再建一方天地。”

王小石神色一凛。

戚少商举杯吟道:“但将酩酊酬佳节,不用登临恨落晖。”

王小石也举杯道:“都道戚兄消沉避世,谁知依然心怀故我,不减豪情。”

他说的是心里话,说罢却觉不安,只因他提及往事时,看见戚少商眼里依然有无以压制的痛苦涌动。他从来不愿给朋友带来痛苦的。

这时,乖乖从碟子里抬起头,摇头晃脑地吟道:“尘世难逢开口笑,菊花须插满头归。”抑扬顿挫的语音古怪诙谐,别开生面,让两人碰杯大笑。

乖乖扑翅,飞了。

王小石道:“这是师父爱宠,他老人家出门不便,责它代来探望我。乖乖性情孤高,除我和师父不曾近人, 不想对戚兄别有亲昵。”他忽地顿住。

戚少商也知觉有异,一回头。

只见那鸟儿站在他的椅背上,好奇地叼着他的半截空袖,半歪着头,迷惑不解的样子。

王小石道:“乖乖,回来。”

戚少商奇道:“令师竟有如此灵宠。”他抬手轻抚鸟儿胸前黑亮的绒毛,动作轻缓,生怕惊吓了它。乖乖低头轻啄他的手指。

 

 

一更将尽,戚少商回到神侯府。诸葛先生带追命、冷血入宫宴饮,无情留守。戚少商上了小楼。

无情没在书房。

戚少商往里走,果然,听到了令人牙酸的磨刀声。

三声敲击,推门,房内灯火通明。

无情挽袖,对光打量手中的蝉翼薄刃,刀背是配重的黄铜镶边。他拿着那薄刃,如捏着一只蝴蝶的翅膀,手势轻灵鲜活。他前面的方凳上放着一块湿漉的磨刀石,旁边悍然是一架铸铁挂架,钢条伸展,像一棵枝丫茂密的树,挂满了大大小小各色暗器,明灯下寒光烁烁。

戚少商径直走近,抬腿,一只脚架在磨刀石上,俯视无情。他两条腿都直,脚上一双云头履,无情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。

无情蹙眉,对视上戚少商似笑非笑的秋水眸。这家伙是喝了点酒,但绝没有醉。

无情反手将薄刃挂上铁树,道:“伤了?”那只裤脚有星点血迹和浅浅的手印,他捏住戚少商的裤管往上拉。

只见戚少商的脚踝上戴一个铁色环套,其上周圈呈梅花状均匀排布尖刺——血显然不是他的。无情神色一凝,上手将套子两端一捏,环套脱成两个半环。

无情取下环套,戚少商即收回翘在方凳上的腿。他长身玉立,好似打进来起便是风度翩翩,彬彬有礼的。

戚少商道:“还认得?”

“我做的东西,我都认得,”无情嘴角一点笑意化开,只是对如今的他来说,这套环已算是十分粗糙了,他置之于凳角,像是看着一个久违的朋友,他道:“这是我自己打造出的第一件护具。”

“可你又没有腿?”

“那时我还小。这是脖套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后来用不上了。”无情说得平淡,平淡中自有经了千锤百炼后积淀的底气和自持。他眼里回忆的温存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隐现锋芒的明亮。

他的指尖拈了一根细细小小的尖针,道:“这是我如今的护具。”

戚少商点头道:“强攻是最好的防守。”

无情侧目,三分讥诮三分促狭三分兴致和一分得其所哉,指尖一弹,银针忽然出手!

向戚少商出手。

换了他人都会本能地闪避,但戚少商没有。无情的针,无论见过多少次,都会让人头皮一麻,但施针的人是无情。江湖传说,无情的针是辣手无情的杀招,而戚少商知道,与其说那是凶器,不如说是一个无腿的人想方设法加长的手。

无情手里的银针不见了。

戚少商的前襟上别了一小根红果绿叶的茱萸枝,绿叶清翠,果簇鲜亮。

无情目光闪动:“驱病辟邪,消灾延寿。”

戚少商道:“如此说,你倒更该戴上一枝。”

无情道:“白日戴过了。”

无情又弹出一根银针,却是向着旁里的铁树。钢枝稍“叮”地轻响,银针打在金器上,刀光翻旋闪过!

刀光自磨刀石上方半寸掠过,蝉翼薄刃斜插入墙板。

戚少商赞道:“安生端坐,想要什么却能招手即来。”

无情起身,他以手拍案凭空浮起,移身拔出蝉翼薄刃,坐回案前。全程平稳如有无形座驾托举,让人见了直要惊呼幽灵现世,而戚少商已然见怪不怪。

无情道:“尺宽方凳,尚且落空,这件还是不行。”

他不再理会戚少商,擦去蝉翼薄刃上的木屑,对光细看他的棱角。

戚少商指指尖刺套环,道:“你不想知道,我从哪里得来的?”

无情道:“我幼时做的用的好些玩意儿,再用不上,连带世叔淘汰的鼓风和风洞,都封在太室山下的一个洞穴里。”

戚少商道:“可惜这些东西大都被人泄愤毁了。”

“哦。”无情重新拿起那枚蝉翼薄刃打磨边角。

刺耳的磨蹭声重新主宰整个房间。

戚少商高声道:“你就不问问砸了你东西的是什么人?”

无情手下顿住,道:“我为何要问?”

戚少商道:“他既能毁你旧物,愤恨必深,是冲着你来的,想要你命。”

无情淡淡道:“想杀我的人多了。”

他继续打磨手头的暗器。“刺啦”声又起,再没有抬头的意思。戚少商顿足,拽步要走。

“哎!”无情忽道,“门后一坛菊花酒,我喝不下,你拿走。”

戚少商拎了酒,一言不发,拂袖而去。

无情分明看到,自他的袖中轻轻地盈盈地飘落了一朵细细的柔柔的小白花。

 

 

风雨楼红楼三楼,王小石在乖乖挂休息的架子边放了一小盒新剥的榛子仁,细语温言:“乖乖,等你回去跟师父讲,就说我在京城一切顺遂,有空定回去探望他老人家。”

他在桌上铺开纸,蘸墨写了三个字,便对着发呆。

“请辞书”。

乖乖叨了一颗坚果吞下,嘀咕一声:“怪怪。”

 

 

 

附注:

  1. 梗源:

另一回,诸葛先生又给了他一个“考验”:那已是无情少年时候的事了。有一次,诸葛先生带他到了一个地方。那是一个悬崖。崖边,有一间房子。那是间青黑色的怪屋。诸葛先生当然不是要他找出那房子的“功用”来,而是指着那怪屋子,交给无情一个任命:“你攻进去或把里边的东西逼出来。”然后就走了。——《猛鬼庙》

 

天衣居士养了一只鸟。红嘴、黑羽,聪明伶俐、活泼可爱,每天都会拟人声音报上:“今天是正月初三……”如果是过年,它还会说上几句吉利的话儿;要是中秋,它这会“吟”上一两首有关月亮的诗。它还会在每值时辰交接之际报时。——《惊艳一枪》

 

2、联句出自杜牧《九日齐山登高》


评论(21)
热度(104)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 

© 夹竹桃的斑驳影 | Powered by LOFTER